Limbo

2.

这个叫高城的人就这样跟着他们这伙打散了之后又勉强聚起来的溃兵一起行动。孟烦了很快就发现他这位副营长的水平比军官特训团毕业的阿译强上何止百倍：无论是端枪的姿势，前行的步伐还是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警觉，都和所有他遇到的人截然不同，包括死啦死啦。而原本理应会在溃兵中十分显眼的迷彩服，在丛林里却有极强的迷惑效果——好几次孟烦了一错眼珠就差点找不着高城。

孟烦了知道他们的团长肯定和他有着相同的发现，但是龙文章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他甚至在刻意的漠视高城。而高城在整个行军过程中只说过两句话，第一句是：“你们这一身黑不溜秋的是谁让涂的？”

没人搭腔，但是黑不溜秋的人都把视线投向了曾经下命令的那个人。

第二句是：“咱们现在去哪儿？”

走在他旁边的迷龙看着龙文章，嘴唇蠕动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他说去机场。”

迷龙在高城帮他安葬了李乌拉之后就把看成了自己人。说是安葬，其实也不过是找了一处低洼把他放在里面——他们甚至没有给他挖坑的时间。高城的手在李乌拉的颈侧放了很久才收回来：“他是好样的，他不会白死。”

迷龙看着高城，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高城不自在的转开眼睛，用力拍了拍迷龙的肩。

所以尽管高城穿着干净整齐又美观实用到所有人都心生妒忌的衣服，他还是和烦啦，迷龙以及康丫走在一起。

一路上他们遇到过两次日军，都是几人行动的小分队，龙文章指挥着他们进行伏击。孟烦了额外留意着高城，发现他毫无异议的执行着团长的命令，动作快速利落。

他开枪的手也稳，孟烦了彻底相信了高城是副营长的说辞。他确实身经百战。

而孟烦了知道高城其实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才第一次对真人开枪，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除此之外，孟烦了还顺便发现高城对死啦死啦特别关注。

“传令官！”死啦死啦又在叫魂似的叫孟烦了，他只能把视线从高城身上收回来，一瘸一拐的走到龙文章旁边。

“您叫我有事啊？”

“你见过哪个传令官每次都要长官扯着脖子叫的？”

“我也没见过哪个长官见天惦记打传令官耳刮子啊？”贫完这句，烦啦向后一躲，果然躲过了死啦死啦假装扇来的手，“您要是好奇，干嘛不自个多瞅几眼呢？或者干脆换个传令官。”

龙文章看着远处头也不回：“副营长级别的传令官我可用不起。”

“合着不是您把我从连长一撸到底啊？副营长还是二等兵还不是您一句话吗？还是说，”孟烦了故意顿了一顿，“您担心自个被染色了？”

龙文章这次瞥了他一眼，冷笑：“人给我当传令兵那是屈才，你嘛，那是物尽其用。”

孟烦了被噎的恨不得踹死他。

“你帮我盯着点他，”龙文章最后低声说，“如果有异动，就地枪决。”

孟烦了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翻了个白眼，直接回到后面去了。

高城在孟烦了这一来一回之后依旧沉默的观察龙文章。孟烦了收了指令，自然也对高城的一举一动更为关注。他觉得高城似乎憋着很多问题，他的沉默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尽管高城因为沉默而面无表情，在他们这些有过猪肉白菜炖粉条情谊的老兵们互损甚至打起来时，他依旧忍不住的会露出一点点的笑意。

除了袭击小股日军部队，龙文章做的更多是求爷爷告奶奶的收拢溃兵。孟烦了冷眼的看着他拉出来半个独立营，高城也冷眼看着，孟烦了觉得一百多号人里只有他们俩知道龙文章在干什么，想干什么，他很想和高城损几句他的团长，但是就如同他和龙文章还无法信任高城一样，高城对他们也有一份警惕。他还在观察。

天开始擦黑的时候，他们终于摸到了机场。龙文章指挥着半个营的人偷袭日军的两个小队。高城把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又看了好几遍，看的龙文章十分焦躁，最后忍无可忍的问他：“高副营长有何高见？”

高城看着那双贼亮的眼睛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摇了摇头，然后对他比了个拇指。

龙文章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笑意迅速布满了他的脸，他像个小孩似的挤眉弄眼的递给了高城一个火把。

高城看了眼火把，又看了看他指着的方向，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孟烦了就看着两位缺德带冒烟的长官把火把连同迷龙、不辣和一帮子人手里的手榴弹子弹一块儿扔过了战壕，火光乍然照亮了黑暗中的机场。

这一仗打的近乎单方面的屠杀，重机枪、轻机枪、步枪和手榴弹在阵地上交织，形成一张血色和硝烟味的死亡之网。打到最后，他们离开了战壕追击四处逃窜的敌人，高城跟在龙文章后面，每一次射击都有一个日军栽倒在地。

孟烦了拖着一条伤腿跑的也并不慢，他甚至抽空瞥了一眼旁边的高城。高城的表情而严肃到有些吓人，专注的双眼里映着燃烧的火焰。

那一刻孟烦了突然看懂了高城。

他和龙文章一样，他们都是为战争而生的人。

当蛇屁股他们开始打扫战场时，高城站在了死啦死啦的面前，后者正以一种没骨头般的姿势瘫在阵地上，把嚼了一半的肉罐头伸手递给高城：“吃吗？”

高城摆手拒绝。

“你应该尝尝！特好吃，真的。”他心满意足的把嘴里那口罐头咽下去，看到高城不为所动之后才把手收回来。

“用火把加强爆炸威力，同时给第二梯队的重火力封锁指明方向，第一梯队用轻机枪消灭援军，借助手榴弹向前推进。”高城像是在对龙文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一仗我方零伤亡，日军两个小队几乎全军覆没。”

龙文章含着勺笑的十分自得：“高副营长的战报写的极有水平啊，想必在贵师颇受重用。”

高城挑眉：“我受重用也不是因为写报告。”

龙文章假模假样的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看来贵党在这方面的水平都很高呀。”

高城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平时写得多了，大仗小仗打完都要总结讨论写报告。”

孟烦了就在不远处假装搜刮战利品实则在偷听，没想到高城如此轻易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停下来打量高城，这位共党副营长的衣服上现在沾满泥巴和火药留下的黑色印记，脸上的土和他们一样厚，可是他站在这片硝烟还未散尽的战场上，还是如此的醒目。

龙文章的打量则更加明目张胆：“贵党派高副营长带军深入缅甸，怕是有重要军务，大家相识相助一场，也算有缘，您若要离开就请自便，我等绝不阻拦。”

高城皱眉：“我没带兵，也没想走，你不用这么……”他语速很快，却又生生压住半句，缓了一缓才又接着说，“你不用叫我副营长，甚至可以就拿我当一个普通的兵，我跟着你们是想做自己作为一个中国军人的基本职责。在抗日大局面前，杀敌报国不分党派。”

这番话成功的让龙文章和孟烦了都愣住了。远远靠在一棵树上的阿译眼睛里映着火光，正在搜刮战利品的不辣，豆饼和泥蛋也都看了过来。无论他们听没听懂他的意思，高城那平静的声音都仿佛穿透了黑夜，灌进了他们心里。

迷龙抱着机枪坐在一处，眼睛不眨的看着高城。孟烦了猜他是把那一腔无处安放的乡愁都转移到了高城这个长得比他弟弟还像他弟弟的人身上。

但此刻孟烦了并不想嘲笑他，他甚至羡慕迷龙，羡慕他有一个这么好的弟弟，承载着他们死掉的勇气，理想，信念，满怀热血与希望，坚定而无畏。

然后他听见高城问：“占领机场之后，下一步行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