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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团团混同][粮食向]与子同袍

*副标题又叫《铁马冰河入梦来》,1W6一发完结。因为是大纲改文,所以可能有些粗糙。

作者依旧军白,查了很多资料还是一知半解,如果考据或常识有误,请指出。


黑洞洞的甬道扭曲着向前蜿蜒,顶部不甚明亮的灯光映着粗糙的水泥表面,显得愈加骇人,仿佛这是一条活过来的,可以随时将人吞噬的怪物。

高城端着枪,走在这怪物的内腹之中。

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都很轻,可在这死寂般的甬道中依旧非常明显。好在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至少跟着十几名战友,缓慢而警戒的向前推进。甬道的边上时不时的冒出岔口,每一次高城都会在第一时间用枪指过去,有时候那是一个猫耳洞,空的或者放了几个铁箱子;有时候是一道金属门,后面是更加黝深黑暗的通道。

而无论猫耳洞还是金属门,都随时可能会藏着一个甚至数个敌人。

高城只觉得他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致,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肾上腺素飙升时又兴奋又冷静的状态——兴奋是由恐惧产生,而冷静则是为了能活下来,他和他的战友都是如此。

高城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却知道他们配合默契,不需要确认眼神也能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敌人出现了,三个,他抬枪就射倒了一个,另外两个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子弹击中倒下,子弹声在洞壁内迅速的向远处传去。

但很快他们就不需要顾忌这一点,敌人接二连三的出现,他们的推进速度也骤然加快,甬道内的岗哨远比想象中的要多,但猝不及防之下还是被他们尽数歼灭。高城边跑边呼吸着混合了硝烟与血还有湿霉的味道,心想他们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但目标又是什么呢?

疑问在他心里一晃而过,转过弯,又一个岗哨,敌人近的几乎撞上了高城的枪口。这样的距离下,自动武器对敌就是单方面的屠杀,高城眼看着惊骇在那双眼睛里凝固,倒下,然后他把视线移向更深处,迈过那具尸体,继续向前跑,然后——

然后他醒了。

啧,还没过瘾呢。

躺在床上的高城想。

他瞪着暗沉的天花板回味了一小会儿,还是迅速起了床。天还没亮,但新的一天的训练又要开始了。

 

高城最近总是梦见自己在打仗。

他以前很少做梦,也从不记得梦里的内容,但梦里的这几场“仗”他却都记得一清二楚。

前天晚上,他蹲在战壕里,阵地上的炮不要钱似的倾泻下来,密集到几乎把他耳朵震聋,尽管是夜里,火光却烧的如同白昼,而他和他看不见模样的战友靠破烂的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整整守了一夜;再再前天,他们还是在打仗,这次是白天,双方端着枪高喊着向彼此冲锋,没有任何遮挡的战场上,他们只能拿勇气和运气当做护身符。子弹像死神的镰刀迅速收割着生命,而后避无可避的亮出刺刀,两支队伍的对撞就像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咬合住了两个齿轮,开始迅速的将身在其中的人碾成模糊的血肉。

高城觉得这梦有意思。连续三个晚上先后经历了白刃战,阵地防御战和特种作战,他作为野战部队的一线指挥官都没这么丰富多样的作战经历。而梦中那过分真实的感觉:子弹飞过脸颊时的热度、耳膜几乎要破裂的炮弹轰响以及那火药、血液和泥土混合的气味,都让他差不多要相信那是真正的战场而非他的臆想了。

可这样的战争会发生在什么年代?高城忍不住思考。梦中的他从未关注自己的衣着,只有在醒来后才会想起偶然瞥见的手臂满是泥污;敌人的样貌和服装他同样没有概念,仿佛他们自然而然就应该是那个样子;战场环境也不是梦中的他注意的对象,或者准确的说,梦中的他会关注哪里是隐蔽点,哪里是火力点,从哪个角度能更好的射杀敌人,但季节、天气、温湿度、地理位置等等宏观上的信息,他却压根没有丝毫的感受。

想到这儿,高城抹了一把额头晒出来的汗,抄起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半壶绿茶。想起那呼吸间稍微潮湿的感觉,他心想梦里的战场应该比驻地更偏南。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之后,高城迅速的洗完澡躺床,期待晚上的梦里能再整出点花样来。

 

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有着还未被战火破坏的粉墙黛瓦,在明媚的日光下精致漂亮。可他们此时却根本无暇顾及美景,陌生的街道小巷让他们不辨方向,过分耀眼的太阳也让他们无处躲藏。高城这时候也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本来似乎是想清理敌人,打着打着又变成了被敌人清理。眼前白花花的墙壁照的他头昏眼花,时不时会有子弹打在石板路上,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巷战显然不是他们这伙人的专长,他们很快就被追击的四分五裂,以两三个人为单位的被堵在拐角、树丛以及临时搭建的防御工事后面。他们本来就只有十二个人,在装备精良的敌人小队的围剿下,全军覆没似乎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了。

就在高城几乎要绝望时,随着不远处的爆炸声,对面墙上的枪声也戛然而止。他探头观察,只见那敌人已经趴在了墙上,后心扎着一根箭。一张陌生的脸拔起了那根箭,然后对他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天降援兵?本地武装?还有和尚?高城来不及多想,在他和战友的目瞪口呆中,援军用打一枪卡一次弹的枪,扔三个才炸一个的手雷迅速清理了残余的敌人,而后和他们汇合在一起。

梦到了这里,通常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可这一次,高城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们又行走在了密林间,而自己的身上还多了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重物,那重物简直比他训练时加的铅袋还要沉上几分。

高城心中似有所悟,果然,一场伏击战很快就避无可避的展开。他们的身后是一道木板与绳索搭建的吊桥,又窄又晃,但终归是一条连接了两处峭壁的通道。高城虽然还不清楚来龙去脉,却已经判断出他们的目的就是从这里离开。

可是双方已经激烈的交火,在被敌人咬住尾巴的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高城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到先前射箭的那个人喊了一声什么,就冲了上去。而这一次,他手里端着枪。梦里的高城被他的同伴拽了一把,转身就踏上了那座吊桥。他只觉得心中翻涌着愤怒、迷茫、愧疚以及他也说不清楚的情绪,那些情绪超越了梦中的他所能理解的范畴,那似乎更接近于他本身的心情——

但在爆炸声让他从梦中惊醒之后,高城却发现自己没有记住任何一张脸,他记住的除了最后时刻的心情,就只有爆炸之前,会一边扔手雷一边合掌的和尚喊的那句话——

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宿舍里的单人床在地面上稳稳当当,可高城却觉得自己还在那要命的吊桥上,脑子还随着视线一起晃啊晃。他抹了抹眼睛,对梦所处的年代有了一些猜测。

但是,他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第五个晚上,高城终于没再梦见打仗。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他们像是刚打了败仗,一个个垂头丧气,身上乌漆嘛黑的。他们都没穿衣服,在阳光的炙烤下,本来应该散发着汗臭和泥臭,可是却不断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充斥在鼻腔,刺激的他总觉得自己想打喷嚏。

可是周遭低落的士气让他没心思打喷嚏,他听见身边的战友抱怨吃不饱饭,听见前面有人大喊传令兵,听见后面一个人咬牙切齿的说,什么龙文章,我要叫他死啦死啦。

这个名字像一句咒语,让高城从梦境迅速回到现实。这一次,他依旧记住了最后一句话,而这句话里的信息量肯定了他的判断:这个梦发生在他还没出生之前的抗战年代。

作为一名解放军军官,高城对于这场持续了八年的战争绝对不陌生,许多著名的战役他几乎可以张口就来——兵力部署、行进路线、敌我动机以及种种史料中能查到的细节,他都如数家珍。但这八年里也有太多没有被记载的战斗,从他们的武器质量来看,这些绝非精锐部队的经历没有在史书上留下痕迹也并不奇怪了。

难怪他在梦里一直不停的打仗,梦中有些对敌情的判断几乎行成了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让醒来后还能记住这些细节的他受益无穷。

高城心想,无论他做梦的原因是什么,这些经历对他来说都太宝贵了,他必须心怀感谢。

可是接下来的一天,两天,三天,高城都没有再做梦,这可让他百爪挠心。可梦本来就不能随心所欲的控制,它不是随插随看的光盘,可以暂停,可以前进后退。

除非他搞清楚这些梦的来由,否则他只能被动的等待。

高城边这样想边忍不住回味梦里的每个细节,特别是最后一个梦,它是唯一的例外,没有枪声,没有炮轰,没有追兵,只有一些没有前情后续,似乎莫名其妙的话。高城想着听见最后一句话时,梦境仿佛退潮海水般向脑海深处流回的感觉,终于决定去旧档案里查一查这个“龙文章”。

 

于是高城一有空就钻进师部的档案室。他整理梦里得到了几个信息:首先,如果他没有判断错,巷战中手握汉阳造、土炸弹甚至是弩箭的援兵是当年的我党游击队,而己方的人比游击队的武器装备要好上一些,至少他能辨认的就有NO1.MKIII和M1917。能用得起美国枪、英国枪,肯定是国军;其次,他们武器斑杂,服装经常破破烂烂,开起枪来的姿势也并不标准,明显是野路子,所以几乎不可能是中央军或者精锐部队;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梦里出现的那个镇子,也就是说他们距离城镇并不远。有城镇就有驻军,再加上高城已经断定他们身处南方,档案查起来就会容易很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小半个月的针对性检索,高城还真查出来了一个叫龙文章的人。

他捏着手里那份发黄的档案,又仔仔细细的把档案里寥寥几笔的抗战履历和生卒年月看了一遍。

1918-1945,沽宁守备团上尉副官,抗战组织“四道风”成员之一。

高城当然知道“四道风”。打响了孟良崮战役、参加过抗美援朝、在1019高地上坚持了十天十夜最终仅有三名列兵活着归来……这些钢七连的历史,正是“四道风”组织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之后创下的。“四道风”可以说是钢七连的前身。

高城在刚加入七连半年时,曾听老指导员提过一嘴,但老指导员也只知道这么个名字。高城在连队的档案室里什么也没找到,而后来随着训练任务和演习任务的增加,他也逐渐的把它抛之脑后。

但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到这个名字。

随着档案还有一张难得清晰的单人照。照片上的龙文章看上去比刚入伍的新兵蛋子还要年轻,他笑的如此开心,如此无忧无虑,尽管是黑白照片,依旧能看出他扬起的脸上满是骄傲与自信。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高城想,在那个血与火的年代里,他必定经历了非常惨烈的战争,才会成长为一个好的领导人,才会让他的兵一边无法自控的跟着他走,一边咬牙切齿的叫他“死啦死啦”。

这天晚上,高城终于又做了梦。但这次的梦很奇怪,它不是连续的,而是由一个一个片段拼凑起来。这些片段并非战争,也没有透露时间或地点等信息,但每个片段总结起来就是,梦里的他说了或者做了或者没说也没做什么事,统统被龙文章一脚踹在屁股上,歪到一边。

醒了之后高城心想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死啦死啦真的欠死啦死啦。

 

在这之后,高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做梦。

他把这个龙文章和守备军的资料翻来覆去又查了一遍,只得知了龙文章的上司叫蒋武堂,曾经得罪过上司,三八年沽宁沦陷时被认定是汉奸,后来又被他曾经的手下吴盛华平反。但关于龙文章本身,资料却并不多。档案里只写了他是抗战的骨干,但没有入党资料,没有更多的身份证明,能留下这些已属难得。

高城多少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了,可除了最后一个梦中疑似发泄情绪的内容,他没有更多的判断对错的依据,而作为一个党员,高城又不是很乐意相信一个梦有这么智能。

不过很快,高城就没空查资料了,他甚至没空再思考这个梦本身。这次山地实战演习团里很重视,他作为侦查连连长自然是有的忙。

然后他就遇到了参军以来第一次惨败,战损比9:1。

听到许三多俘虏了一个中校时,高城的情绪并不高,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去会会这个倒霉的高级军官。尽管他自己也觉得许三多能抓到他纯属走了狗屎运,可当那中校轻佻的说“我有点冤”时,高城依旧忍不住和他争辩起来。

而言语交锋到了最后,他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的愤怒是因为演习结果本身,还是演习背后所透露的信息,还是单纯因为这个说话特别欠抽的死老A。

高城看着地上的一箱“液体手雷”,心想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回你两箱“固体手雷”,炸死你个死老A,然后抬手把司务长叫了过来给对面送去两箱苹果。

 

当天晚上,高城终于又做了梦。这个梦似乎是之前垂头丧气的后续,那个被他们叫做死啦死啦的家伙突然回头,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梦里的高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没有照片里的龙文章那么年轻,那么骄傲,那么帅,满头的泥遮不住满身的伤,满脸的笑掩不住满眼的痛。

高城又醒了。

他终于开始相信这个梦并不是随便做的,它可能有自我意识,又或者是有什么人能控制他的梦境。因为他白天才见到那个叫袁朗的死老A,晚上就看到了龙文章那张和袁朗有八分相似的脸。

夜还很长,高城尝试着再次入睡,闭上眼睛时心里不断重复:你是谁和我想见你两句话……当他终于睡着之后,他终于梦见了龙文章从一片雾气中向他走过来。

高城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比起刚才梦里的样子,这个龙文章的背似乎有些弯了,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似的,走到他面前之后,才站的直了一些。

他叫了他的名字:高城。

他的声音也和袁朗很像,高城边想边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能在梦里说自己想说的话了。

龙文章看了看白茫茫的周围,高城就发现雾气散开了一些,露出了地上的泥土和野草,以及一块大石头。

龙文章于是轻车熟路的坐在了大石头上,还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见高城摇头,才开口说:我是龙文章,但不是你查到的那个龙文章……唉,不对,其实我也不叫龙文章,但是我告诉他们我叫龙文章,所以事实上你可以把我叫做龙文章。

高城:……你说什么绕口令呢?

听到高城这么说,龙文章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与他年龄和性别不符的委屈,他扁着嘴,仿佛一个拿不到糖果的孩子。高城心想如果不是在梦里,他肯定鸡皮疙瘩掉一地。

龙文章嘴巴张了几次又合上,最后说:我是……中国军人,曾经是。

高城拧了拧眉毛:现在不是了?

龙文章小声嘟囔:现在是孤魂野鬼了。他看了看高城的表情,又说:如果你不帮我,曾经也不是了。

高城眉毛拧的更紧了:你把话说清楚点。

龙文章侧过头,看着远方,一脸沧桑:这说来就话长了……

这形象和高城之前梦中所见实在不同,反而更像那个死老A。高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忍不住呛了他一句:那就长话短说!

龙文章又扁了扁嘴,受气小媳妇一样满脸忍辱负重:我们是一群没有在那个年代留下名字的人。当然啦,我们一群小人物,又不在正面战场,被人遗忘太正常了……可是我的团里的兵,那都是顶好的!我……我不想他们被忘记。

高城的心情又重新变得沉重:那我能做什么?

龙文章满怀期待的看着他:找到我们战斗过的痕迹。

高城:那你至少告诉我你们在哪儿战斗吧?

龙文章:禅达,云南禅达。

 

中午休息的时候,高城在地图上仔细寻找禅达这个地方,但不知道是太小了还是别的原因,滇缅边境上根本没有这个地名。他又去了阅览室,甚至借来云南的老地图,依旧一无所获。

晚上,他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龙文章。龙文章根本不相信,他嚷嚷着让高城再找找,再仔细找找,神色里的急切和恳求一览无余。高城狠狠心,说,我网上的军事地图查的,真没有。龙文章于是说,那你去那边看看行吗?去看一眼,就看一眼。

可我还得带兵呢,我抽不出身去啊!高城无奈。

龙文章沉默了一下,然后咬了咬嘴唇:查这个事,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高城还没反应过来,龙文章接着说:其实,你是这群人里其中一个人的转世,如果找不到他们的存在的痕迹,你也会消失。

高城第一反应就是他在鬼扯。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尽管没说话,龙文章也看出了他的不相信。他于是郑重其事的说,你别不信,我让你看看你前世的样子。

高城刚要反问他,眼前的龙文章就消失了,他正在纳闷,就被迷雾深处传出的机关枪声吸引了注意。

而在他的注视下,眼前的雾逐渐散去,他看到不远处正在激烈的交火。以高城的军事素养,一眼就判断出双方的所处的形势及目的。显然,低洼处的那队人处在绝对的劣势,被敌人自上而下的围困攻击。暂时撤离是最好的办法,但高城看到一个兵从一处隐蔽在石头堆里的管道中爬出来时,突然就明白了他第三个晚上做的梦到底是要去哪里。

既然不能撤离,就只有靠重火力压制或者狙击手破局。刚这么想着,高城就看到一个人抱起另一个人端来的马克沁,然后把它架在后来那个人身上。

而就在高城已经目瞪口呆时,被当做支架的人抬起手,抱住了马克沁的枪管。

那或许已经不该称为枪管,11.43毫米的口径让它如同一座小炮,两只手都无法完全抱住它冰冷而粗壮的枪口。而高城知道,如果不向冷却水筒内加水,它很快就会变得滚烫。

他们带水了吗?这地方有水吗?高城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检索这些,向外喷射的火舌霎时照亮了这两个人的脸。

他看到了抱着枪管的那张稚嫩的脸,以及正在疯狂射击的自己的脸。

当枪声停止,雾气重新聚拢,龙文章也变戏法似的重新出现在高城眼前时,高城依旧觉得有些恍惚:这是我吗?我有这么混蛋吗?这这这拿小孩做机枪架,这会死人的啊!

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追问龙文章,龙文章苦笑:那个年代,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知道又怎么样,总要有人牺牲,否则所有人都得死。

高城不说话。他本以为自己对战争的残酷早有心理准备,却在此时又一次被颠覆了认知。

龙文章说,你看到他的样子了,你相信了吧?

高城叹了口气:……你说怎么办吧。

龙文章认认真真的对他说:找到我们存在的痕迹。

高城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毫无开玩笑的神色,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高城醒来之后,把整个梦完完整整的回忆了一遍。他其实对龙文章的话依旧半信半疑,什么转世什么消失,听起来就格外的不科学不靠谱。但是他会做梦,会看到龙文章会和他交流,本身就已经是件不可思议且无法解释的事,而且一想到自己看到的惨烈的场景,高城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做点什么。

存在的痕迹要如何才能找?这个神秘的禅达到底在何处?

可是,高城很快又没心思考虑这些了。

军部的命令到了。七连,要改编了。

对高城来说,七连的改编太急太痛,那是打断了骨头抽掉了筋骨一样的疼痛,那是他的世界突然崩塌的疼痛。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崩溃,可是真的难受到觉得要撑不下去时,一想到七连还不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打残、打光,一想到他的兵还都活蹦乱跳能吃能跑,心里似乎又好受那么一点点。

七连改编之后紧接着就是去师侦营任职。新官上任总要烧点火,高城于是又是一通忙活。

结果刚喘口气就要配合A大队挑南瓜。

这段小半年的时间里,高城隔一两个星期会做一次梦,不太长,也没打仗,都是一些窝在战壕或者营地里鸡毛蒜皮的日常:边吃盐水煮芭蕉边斗嘴;发个军饷仿佛在过年;偶尔进一趟镇子,他举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袍泽,说我带你去飞。

他们在树林间的小路上奔跑,那短暂却纯粹的快乐让高城醒来之后一天都带着好心情。

这期间高城没有再和龙文章直接对话,龙文章似乎知道他脱不开身,所以也就只是时不时让他做个梦,提醒着他。

而这就导致,尽管实际上高城已经有大半年没见着袁朗,可是他对这张脸却已经熟悉的很。

他站在一边看着袁朗给702团参选的士兵训话,脑子里猛然就蹦出一句:装犊子时间到了啊。然后自己被自己的脑补差点逗笑了。

结果袁朗还真是个瘪犊子玩意儿欠整死的货,高城看着被淘汰的兵心里一肚子火,根本笑不出来。但是见识过战场的他知道真实的战场比演习要残酷百倍千倍,所以也只能发泄似的挤兑袁朗几句,然后被袁朗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了。

不管怎么说,袁中校的烧烤手艺着实不错。高城吃着烤羊,觉得自己吃人嘴短,于是抱着缓和关系的态度问袁朗:你去过滇缅边境吗?

袁朗的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犹疑,高城马上反应过来:我我我不是打听你们任务地点,我就是……我问你啊,你知道一个叫“禅达”的地方吗?

袁朗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我好像听过。

高城很激动:你真的听过?这地方的具体位置在哪儿?你却过吗?

面对他的发问,袁朗皱着眉头,说你别着急让我仔细想想,我虽然有点印象,但具体还需要查证。高城发现他的表情很古怪,于是把自己办公室电话给了袁朗:如果你查到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当天晚上,高城又做梦了。他们在一条非常宽的江边,对岸的炮火不断的袭来,高城能听到不远处也有炮火向对岸轰。龙文章在要求所有人就地挖掘战壕,梦里的高城抱着手里的机枪一脸警惕的靠在树干上,随时准备开火射击。可等着等着,龙文章就让所有人停下动作,“高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问:他没打我们这边啊?

龙文章没理他,依旧拿着望远镜向远处看,高城也向下看,他隐约能看到一队人渡过江正在试图登陆,但比较尴尬的一点在于,敌人的行进方向和自己所在位置完全没可能对上。

所有人突然都无所事事,窝成一团看着敌人被炸的七零八落,闻着那顺风飘来的硝烟味。两挺重机枪勉强还能发挥点作用,高城就跟着梦里的自己一会儿想去打两下马克沁,一会儿又架起了自个儿的轻机枪。

轻机枪打不着,别浪费子弹。龙文章在后面不咸不淡的说。

他看了看龙文章,又瞅向另一个人。

那人没骨头似的坐在树下,手里的步枪杵着地,仿佛上半身的重量都靠那杆枪撑着。在“高城”的视线里,他原本就写满了看笑话的表情更是加深了一层,嘴角都忍笑忍的歪掉了:您瞧我干嘛啊,您瞧我您也是浪费子弹不是?

在以往的梦里,高城看清的脸只有龙文章、“自己”还有那个扛机枪的小孩,而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第四个人的脸,也就是刚刚说话的这个人的脸: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已经退役的三班长史今的脸。

这个梦做的高城极为闹心。史今退役本就是他心里的一个坎儿,结果梦里的“史今”还嘴欠的高城恨不得上去扇他后脑勺。吊儿郎当坐没坐相,高城忿忿的想,今儿要知道自己上辈子是这样,非得被气死。

他边平复心情边起床穿衣服,然后就接到了一个更糟心的电话:伍六一的腿,出事了。

高城挂了电话就去了师部的医院。伍六一还没醒,高城站在病房外面,看着他一条腿捆成粽子的模样,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

于是当天晚上,高城很生气的把龙文章叫了出来。

我愿意配合你,但是你也别把我当傻子,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他没好气的对龙文章说。

龙文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老老实实的回答: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点亮这些经历者的转世的记忆。

你之前就做的很好,但是我的灵魂能量现在有限,所以只能在你点亮了一个之后才能获得能量给你看第二个。

高城生气的吼他:早说明白不就完了吗?非得故弄玄虚,今儿还没退役时我问他就一句话的事,这现在天南海北的写封信得几个月才能收到回信,你不是耽误事吗?

龙文章这次是真的委屈:我不知道你身边都有谁是转世啊!

然后他看高城气的快要冒烟了,于是赶紧又露出了赔着笑脸:我消耗能量再给你看一个,行吗?

然后高城就看见了“史今”和自己在资料上查到的那个龙文章扭打在一起的画面。

或许是怕被高城骂,直到高城醒来,这个龙文章都没再出现,高城觉得他实在太不靠谱了点,那个龙文章都死了几十年了怎么能点亮记忆?但是仔细想想,他们又不那么一样,且不说脸上有没有胡子,和史今打架的人杀气更重,而那个“龙文章”则更开朗。而且既然他们都叫龙文章,那肯定多少有点联系。

高城叹了口气,他现在也是问题叠着问题,得一个个的解决。

 

他白天又去看了伍六一。昨天的下午伍六一就醒了,看见高城还露出了笑脸。但高城怎么能不知道他是在强撑呢?可他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配合六一演戏。但他没想到,刚进入楼道,他就看见了站在六一病房门口的袁朗。

高城原本以为自己看到袁朗会特别生气,可也许是晚上已经被气够了,他反而心平气和的和袁朗打了个招呼。

袁朗站在门口,似乎就没打算没进去,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高城进去之后又和伍六一聊了几句,见他还是硬撑,只能假装自己没看到他发红的眼圈。出来之后,高城长长的闭了闭眼睛,正要离开,却发现袁朗靠在角落里,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火的烟。

见他这幅样子,高城就知道袁朗其实心里也不好受,但是作为选拔教官,他没资格也没立场去说什么。他甚至觉得袁朗可能希望自己朝他发火,抬头看他的表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于是高城板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了复印的沽宁守备军龙文章的照片和档案。

袁队长,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这个人?能查到多少是多少。

袁朗没多问,伸手就把资料揣了起来:有消息跟你联系。

高城对他点了点头,正要离开,见他依旧满脸的心事重重,干脆伸手拿走了袁朗手指间的烟。

医院禁烟,不许点火。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假装自己没听见低低的笑声。

伍六一出院之后就退伍了,高城没能留住他。他其实早有预感,但就和七连的改编一样,有些事不是说有了准备就不会难受,有些人不是知道要走就不会伤心。

他满心疲惫的回到营部,想了想给袁朗打了个电话把这个事告诉他。袁朗在电话那边欲言又止,高城知道他想安慰自己,于是转移了话题:禅达,还有那个龙文章,你查的怎么样了?

袁朗说都在查,暂时还没什么进展,又问高城到底想查哪方面的内容,高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点亮记忆什么的死啦死啦自己也说的很含糊。他最后想了想,说,你要是看见有和他长得很像的人也告诉我一声。

袁朗沉默了一下:我们这批新兵,确实有一个和照片里长的有几分相似。

高城很激动:他是谁?

袁朗:他叫吴哲,海军陆战队挖来的。

高城笑了:你们老A手伸的够长啊?挖人都挖到海军了,是不是就还差一个空军就齐活了!

袁朗也笑了:高副营长,接下来要做什么?

高城想了想说,你就问问那个叫吴哲的,他知不知道禅达。

之后他们又简单聊了聊许三多,袁朗问他这个兵是一直这么实心眼吗?高城嗤笑:你想说的是缺心眼吧?我告诉你,你要走了我们团长最喜欢的兵,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袁朗连说了三个是:他是个好兵,在我们这儿肯定也会很好,您就放心吧。

高城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呀,他就是想的多,说的少,需要沟通,需要多做思想工作。

袁朗说的极为郑重:谨遵高副营长的教诲!

挂了电话之后,高城觉得袁朗这人其实不错,尽管长了一张和梦里强买强卖的龙文章一样的脸,但比那货靠谱多了,可见这转世并不代表什么。

然后他拿出信纸,开始给史今写信。

 

接下来几个星期高城都没做梦,他正想要不要再给袁朗打个电话,当天晚上就又梦见了龙文章。龙文章显得很高兴,一脸灿烂的笑着说高副营长真是正人君子一诺千金童叟无欺。

高城欣慰的点了点头:史今那边我信寄出去了,还没回,我只知道他老家的地址,但是他现在还在不在老家也不好说,你慢慢等吧。

龙文章连忙说,没事没事,我等得起。

高城挑眉:你不是说不尽快找到他们的记忆,我们都会消失吗?

龙文章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也没那么快……

高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没那么快是多快?一年?十年?二十年?

龙文章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也没那么慢……总归是要找的嘛,咱们都已经开始找了,拉弓没有回头箭,是不是?

高城看他那挤眉弄眼的样子,最后一挥手:行了,下一个是谁?

雾重新聚拢又散去,一个兵趟在他们怀里吐血,说自己想照照镜子。

我忘了我长啥样啦!他说。

天很黑,但是高城离他很近,所以还是认出了那张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脸色灰败的脸是另一个他认识的人:齐桓。

当天上午,高城不出意料的接到了袁朗的电话:高副营长,禅达到底是什么?

高城:你问那个吴哲了?

袁朗:我一直很相信我的记忆力,记得就是记得,不记得就是没听过没见过。

高城想了想:禅达是一个地名,它应该是一个地名。

听袁朗不说话,高城于是捋了捋思路:这事儿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我也是受人之托,和抗战老兵有关,所以我义不容辞。

袁朗叹了口气:高副营长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高城赶紧接茬:那你就帮我问一下一直跟着你的那个上尉,问他知不知道禅达。

这下,袁朗在电话另一边反而笑了:高副营长,你知不知道这个忙帮的很像恐怖片里传播邪恶意识的现场啊?

高城毫不在意:什么恐怖片?我从来都不看那玩意儿。

袁朗压低声音:高副营长怕鬼吗?

我根本就不信!高城斩钉截铁说完,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天天晚上做梦里的那只“鬼”,又说:没有什么邪恶意识,就是……就是一个老兵的最后一点执念。

袁朗显然被这个答案惊到了,好一会儿才说:……高副营长还真被鬼缠上了?

高城:下次见面,我再跟你说清楚。

 

当天晚上,高城又做了梦,显然袁朗马上就问了他的副官。高城看龙文章那个嘚瑟样,就想起电话里对鬼充满警惕的袁朗,于是没好气的说:还有谁,麻利儿的一块儿告诉我,提高效率。龙文章想了想:我这次多给你看一点吧。

这段记忆难得是在城内,高城随着人流进入这里时,只觉得这地方布置的很奇怪。但他们全部落座,高城听到一声惊堂木的拍响,一个人喊开庭时,终于恍然发现,这原来是个半中半洋的审判厅。

他在梦里还是没有自由活动的余地,所以除了眼前三班长前世的后脑勺,就只能顺着自己这个前世的视线,投向了坐在最上面的三个人: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一个伍六一,还有一个王叔。

三个人里有俩熟人,但高城还是很想把龙文章揍一顿。可他又确实好久没见到六一了,尽管这个人从眼神到表情都和六一不像。高城不是没见过六一红着眼的样子,但这个前世比伤了腿的六一看起来更焦虑,更急躁,甚至更绝望。

而这次的梦并不像以往,他看见个人模样就醒来,龙文章难得大方了一回,让高城完整的看了一遍他被审的全过程。

高城醒来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对这个龙文章的观感一直不算好,只是因为他身份的特殊而有着一分敬重。但是在看完这一场庭审之后,他终于知道这个总是笑得猥琐的人心里装的,全都是祖国的大好河山。

高城起身。天还没大亮,但压满乌云的样子显然不会是个晴天。他的情绪也好不起来,提笔给伍六一写了信,转头就去了702找老团长。

王团面对他的问题,和袁朗的反应很接近,先是表情有那么几秒的空白,然后皱眉,陷入深深的思索,然后问他:你从何处听到的这个地名?

高城知道目的达到,于是说:王叔,我觉得我们应该给士兵增加一项爱国主义教育培训,每天晚上回顾一下历史,胜利和失败,都能作为现在的经验和教训。

王团打量他:你莫子又想到做这个?

高城义正词严:我就是觉得现在的小孩都太浮躁,晚上给他们找点事。

王团说,你这个想法也不错,但是你莫子要跟我讲,我又管不到你的师侦营。

高城说干巴巴的看书肯定达不到效果,师侦营又没有熟读历史还口齿清晰的,您就别压着我的申请了,把那俩人给我吧。

王团瞪他:我是不是说过带人走不可能?

高城于是学着龙文章的表情讨好王团:此一时彼一时,王叔,702现在有一整个连的高材生,就这一个您就当是扶贫。

王团:你要的是一个吗?

高城:另外那个见天就知道吃,我带走了省的他把咱们702吃穷了。

王团被高城气的够呛,最后像轰苍蝇似的给他轰走了,但苍蝇还是顺便带走了两份档案。

 

高城成功完成了任务,还顺便挖到了人,心情好了不少。晚上见到龙文章,就催他快点给他看其他人。龙文章反而说不急不急,我攒攒能量一次给你多看几个,提高效率嘛。高城觉得也有道理,但是晚上做个梦就和一个鬼面面相觑也太尴尬了,就没话找话的问他,那啥,你们一直在打仗,最后是打赢了还是熬到日本投降了?

龙文章像突然便秘了似的:……打赢了。

高城见他脸色不好,换了个话题:那那那抗战打完之后……内战你们参与了吗?

龙文章脸色更难看了:……没有。

高城看他脸都绿了,又赶紧转移话题: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找我帮你?我看出来了你是知道谁的转世找得到谁的转世找不到,不然你不会在给我看那个扛机枪的小孩之后没有让我去找他。

龙文章看着高城,那个眼神让高城立刻明白他是在透过自己看别人,他猜是自己的前世,但还是忍不住觉得尴尬起来。

龙文章很快恢复了正常,谄媚的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人好心软,肯定愿意帮我这个忙。

没等高城回答,龙文章就打了个哈欠:我这次消耗太多,要好好恢复一下,不打扰你睡觉了哈,晚安。

然后高城醒了,心想混账玩意儿现在想起来打扰我睡觉了。

接下来他有一个月没梦到龙文章,而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包括成才被老A退回三连五班。这是个大事,高城免不了给袁朗打电话。他没质问袁朗,没资格也没必要,他只是平静的询问原因,袁朗说不合适,高城也没有再深究。

我知道了。他叹了口气。

这反应似乎反而让袁朗有些诧异,急忙问高城是不是还没摆脱鬼的骚扰,身体有没有不适。高城说你甭瞎操心,我没事,就是觉得吧……这人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还能去奋斗。生在和平年代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而你们做的事就是继续守护和平,他不合适,那么淘汰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师侦营的远程引导的演习出了事故。高城被弹片划伤,即刻送往野战医院。

高城在昏迷前心想:靠,自己是不是乌鸦嘴了,才说过活着就好就要光荣牺牲了。

然后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禅达的一处收容所,康丫在到处问:有吃的没?有烟没?有针线没?

阿译振臂高呼:我们今天吃——白菜猪肉炖粉条!

虞啸卿来了:捷克式轻机枪,日本人的歪把子和他们比是孱孙!去了!你们的!

缅甸的丛林中,死啦死啦摸了摸伤口:如果只有一条裤衩,那干吗不用裤衩干死日军呢?

数百人大合唱: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烦啦挣扎着喊:你骗我们有了不该有的希望!我们现在明知道不该有还在想,我们想胜利!明知道死还在想胜利!明知道输我们还在想胜利……想胜利!

回到了禅达,不辣说的郑重其事:我叫邓宝,湖南的,屁股你帮我记住。

迷龙站在证人席:我就觉得有好多瘪犊子,净给他安一个王八蛋的罪名,我就觉得,那啥吧,就……满天下欠整死的货是越来越多了!

丧门星脱掉衣服,捧起了一直缠在怀里的布包: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我背着他进了这个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

小醉快乐的摆着手大喊:我不做那个啦!

小书虫在阵地上露出发自肺腑的笑:我来这儿是来对了,对了真好!

烦啦的父亲勃然大怒:偌大的一个中国就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吗?

兽医着急的四处寻找:我的钥匙呢?

唐基在墓前失声痛哭:老哥哥,我来看你了!

克虏伯边擦炮弹边指了指大炮:不是我饿了,是它饿了。

余治在敬礼之后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江的对岸,张立宪颤抖着说:我们活到今天,全都靠这一张脸撑着……

老麦在惨叫:我跟你们一起打了这样的仗,我觉得很荣幸!

米齐一边喂食喂水一边说:虞师长让我给大家带个话,他就在江那边等大家,他希望……他希望你能成为第一个过江的人。

 

高城看到了这一切,完整的,从他们陆续抵达禅达,到最后在南天门上坚守38天,他看到了所有。

他看到了每个人,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炮灰团,精英团,英国佬,美国人,他像一个时时刻刻跟随他们的旁观者,用眼睛记录下了曾经发生过的这一段历史。

从南天门渡江回来之后,所有的人和物都散入了雾气之中,只剩下龙文章,他对高城笑了笑,干涸的嘴唇几乎要裂开十七八个口子,但他的后背却挺拔的如同一颗青松,像是重新找回了曾经失去的自信与骄傲。

他说:我要走啦,谢谢你啊。

高城还没从那段历史中缓过来,听到他这么说,表情立刻就露出了些许无措:你这……记忆都点亮完了?

龙文章笑的释然:点完啦。

高城:你走,走哪儿去啊?

龙文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呗,孤魂野鬼的,还能去哪儿?投胎去啦!

龙文章的笑愈加洒脱,而高城的心就愈加揪成一团,他下意识的想挽留龙文章,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下意识的接话:晚了这么多年,就没点处罚措施?下个油锅爬个刀山什么的?

说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懊恼的憋了口气。

龙文章却噗嗤的笑了出来:我们家和下面关系好着呢,你放心!

见他似乎是真的很开心,高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行了行了行了,你都要走了,就跟我说回实话吧。

龙文章一脸的诚恳:我真要走了,真的真的真的。

你说的转世是骗我的吧?不点亮记忆我们就消失也是吧?高城第一次坐到了那块石头上,看着龙文章。

龙文章反而屁股向后挪了半米,眼神乱飘但就是不看高城:我这不是……就想让你更上心点嘛。

高城不为所动:找不到记忆,他们会消失才是真的吧?或者我该问,他们真的存在于过这个世界上吗?

面对这尖锐的问题,龙文章拍案而起:他们当然存在!他们……他们只不过是……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一时卡了壳,高城接着说:他们如果存在,为什么在你第一次找到我时,会没有留下哪怕一丁点痕迹?甚至连他们战斗过的地方都不存在于地图上?为什么他们只存在于那些和他们相似的人的记忆里?

听到这番话,龙文章的肩膀垮了下来,他咬着嘴唇,所有的力气似乎都消失了,声音仿佛是从肺里一个音一个音的挤出来:他们是存在的,他们真的存在过……不存在的,本来应该是我……

如果没有我,他们会在飞机坠落之后一个个死在缅甸,死在树林里,比你看到的要早死好些日子,但是人终归是要死的……我出现在森林里,我救了他们,让他们活了下来,其实是他们救我。我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我没能改变他们的死,却改变了他们的活。

他说的有些颠三倒四,像他第一次对高城自我介绍时一样绕,可这一次,高城很迅速的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他们本来是存在的,但因为你不应该存在,你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所以他们也不存在了?

龙文章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高城顿了顿,继续说:他们死了,你也死了,有这段记忆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他们就会真的变成不存在;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依然存在。

龙文章终于抬起头:我只是……想让事情是他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他眼睛里闪着泪光,仿佛这是他全部的人生信念,是他变成了鬼魂依旧还存在的理由。高城想起那句“我带你们回家”的承诺,放缓了语气:你既然能让我看到这段历史的全部,他们就已经被记住了,他们都存在了,你也存在了。

龙文章听着高城带着安慰的语调,看着高城即使在梦里也依旧清晰的关心的神色,对他说:你和他不一样,完全不是一个人。你比他幸运,他比你快乐。

谢谢你,高城。

高城摆了摆手:你快点去投胎,没准还能见着他本人。

龙文章向他挥手,在梦里,走向雾蒙蒙的远方。他很快乐的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还时不时的大声嚷嚷:我说要带你们回家!我说到做到了!回家啦!都回家啦!我没骗你们!真的!

当消失在雾气中的时候,高城还能听见他破锣嗓子的喊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高城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宁和小帅两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小脸蛋。

副营长!

连长!

俩小孩一见他醒了,马上就扑了过来:护士!护士!我们副营长醒了!

高城半边脸糊着纱布,头不能动弹,只能伸手摸了摸眼泪都顾不上抹的小帅的头,拍了拍肿着眼睛的小宁的胳膊。

俩孬兵,他在心里说,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次事故有惊有险,护士来拆纱布那天第一百零八次说起了这道伤口上端差点弄伤眼球下端几乎接近动脉,小宁小帅在旁边拼命点头附和,时不时做惊恐状,看的高城直翻白眼。军长和军长夫人自然也被惊动了,高妈妈看着高城脸上那道疤再一次哭成泪人,高城自己照镜子时摸了摸,有点痒,但是自己还活着,一道疤又有什么要紧呢?

回到师部,高城从一叠厚厚的信封里,翻出了史今的那一封。

连长:

见信如晤。听闻您已经成为师侦营副营长,真为您感到高兴,只可惜不能即可前往庆贺,但想来您也不喜欢这等繁文缛节,可能还会踢我的屁股,我就在信中对您说一声恭喜了。

我过的很好。复员之后回到了家乡,村支书是个大学生,很有想法也很有魄力,问我有没有门路能开发家乡的旅游业。我觉得他的想法不错,于是开了一家旅游社,还真的把老家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也算是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做出一点微小的贡献。

您在信中提到的禅达,我似乎确实有印象。这很奇怪,我以前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南方,也似乎并非在书本中学到。我查了些资料,没什么收获,正一筹莫展时,恰好六一来找我。对了,顺便一提,六一现在也入股了我的旅游社。

我问了六一知不知道禅达,六一的反应和我一样,于是我俩一合计,决定去中缅边境亲自看看,顺便也当做是考察旅行社的业务了。

而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到了边境之后,我们真的找到了这个叫禅达的小镇。它很安静,仿佛被遗忘在了时光之外,镇里的人还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后,我们遇到了一位瘸腿的抗战老兵。尽管他脾气不太好,态度有些差,有时候说话挺难听的,但他最后还是给了我们一本又破又旧的日记,记载了当年他们在这里抗战的历史。

我和六一都看了那本日记,看完只觉得醍醐灌顶。我们明明真的在书本上见到过这段历史——南天门战役,打的那么精彩又那么惨烈;三十八天的坚守,死掉了那么多人……可是,我们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差点忘记这一切。这太不应该了,于是我们决定把禅达作为一个重点推广的旅游景点,让更多人知道这段可歌可泣的抗战历史。

那本日记我们又还给了那位老兵,但我们已经决定把他整理之后印刷出版,到时候我再给您寄一本过去。

给您写这封信时,我们还在禅达。这里的夜晚很安静,让我想到了野外驻扎时的夜晚。师侦营想必野外训练比七连更多吧?没有我和六一的提醒,您自己多保重身体,注意休息。六一让我跟您说,少抽几根烟,对自己的肺好一点。

史今 伍六一

200X年X月X日

 

难怪龙文章能让自己完整看到这段历史了,高城想,孟烦了和虞啸卿都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他们的记忆自然至关重要。高城又打开了案头那本《远征军》,禅达、虞啸卿、川军团这些关键词一一出现在铅字之中。

这混账玩意儿居然还让自己少抽烟,高城笑骂着把手里的烟按灭。

他本想再给袁朗打个电话,但是想起师部下达的跨军区演习通知,决定不能让敌方从自己这边提前得到风声。

看来下个阶段的训练需要下点“猛药”了。

如果战场上能见到,高城想,正好给他一个惊喜。 

 

-你那脸怎么回事?电话里怎么没说?

-咱俩的交情还没到说这个份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放弃?剩他们俩,能行吗?

-不知道。

-那就看看呗。

-看看。

 

-我酒量就一斤,和你喝,两斤吧!

-我酒量二两,跟你喝,舍命。

 

END


兵团线混同第三篇,因为很早前就在群里讲过大纲,所以改起来比另外两篇要容易些,但也所以就没有写的那么细致了。总的来说是一个略微玄幻的故事,原本最早只是想让死啦死啦和高城产生交集——没错,这篇其实写的比另外两篇都早。

虽说是粮食向,但结尾还是有一点点袁高交集,我悄咪咪的打个tag,希望大噶不要喷我/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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